在青藏高原東北緣與黃土高原的地理過渡帶,大夏河如一條銀鏈在太子山與達力加山余脈間蜿蜒,于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臨夏縣馬集鄉(xiāng)關灘村(北緯35°33′,東經103°18′,海拔2170米)切割出一道寬約50米的險峻峽谷。土門關(藏語稱“火爾倉香告”)便雄踞于此,以“一河鎖兩山,一隘控農牧”的地理宿命,成為唐蕃古道與絲綢之路河南道的核心節(jié)點,以及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千年對話的活態(tài)見證。
一、地理形勝:高原與平原的天然分界地標
土門關地處大夏河上游峽谷段,東側太子山主峰海拔4332米,西側達力加山余脈海拔3500米,南北縱深2公里的峽谷間,大夏河以2.5米/秒的流速穿關而過,形成“峽束河急、峰巒對峙”的險峻地形。關城依峽谷走勢而建,現存夯土關墻長567.6米,殘高6.7米,基寬8米,如巨鎖橫亙于南北交通要沖——向北可直抵河州(今臨夏市),向南經夏河通往青藏高原,向東連接隴中平原,向西達青海東部,素稱“高原第一關”。
作為中國半濕潤區(qū)與半干旱區(qū)的分界線,土門關年均降水量480毫米,形成顯著的生態(tài)分野:關內(北)水熱條件適宜,分布落葉闊葉林與農耕區(qū);關外(南)以高寒草甸為主,孕育游牧文明。這種“一雨分農牧”的地理特性,使其成為《河州志》所載“東控中原,西通蕃戎”的戰(zhàn)略樞紐。
土門關是唐蕃古道與絲綢之路河南道的核心區(qū)段,其交通地位可追溯至漢代。據《漢書·地理志》記載,漢武帝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,霍去病西征河西后設“河關縣”(屬金城郡),在此修筑障塞以控扼“羌中道”,成為中原王朝經營河湟地區(qū)的前哨。明代《讀史方輿紀要》稱其“北蔽河州,南援松潘,西通青?!保珳矢爬似溥B接漢地、藏區(qū)與西域的樞紐作用。
二、歷史沿革:從漢魏障塞到明清榷場的時空演進
(一)漢魏:河湟防御體系的奠基
土門關的軍事價值始于漢代屯戍??脊虐l(fā)現顯示,關城遺址出土的漢代繩紋板瓦、五銖錢范模,以及城外漢墓群中的陶牛車、胡人俑,印證了《史記·衛(wèi)青霍去病列傳》所載“列置四郡,據兩關”的邊疆經略。魏晉時期,隨著吐谷渾政權崛起,土門關成為其與北魏爭奪的戰(zhàn)略要地,《魏書·吐谷渾傳》中“寇河關,涼州刺史崔洪擊走之”的記載,凸顯其作為“河湟門戶”的重要性。
(二)唐宋:古道上的文明中轉站
唐代,土門關作為“隴右道二十四關”之一(《新唐書·地理志》),是中原與吐蕃使節(jié)、商隊往返的必經之地。據《唐會要》記載,開元年間在此設“互市監(jiān)”,允許“以牛馬市絹”,鼎盛時年均交易量達2萬匹,現存“回回梁”地名即源于唐代回鶻商隊駐留。宋代,土門關成為宋夏對峙的前沿,雖未直接設關,但《宋史·夏國傳》中“夏人寇河州,破諸關”的記載,仍可見其軍事威懾力。
(三)明清:茶馬互市的管理中樞
明代,土門關納入“洮岷衛(wèi)所”防御體系,改稱“土門關”,設關堡、筑烽燧。據《明會典》卷一百九十四記載,關城周長1里,高2丈,開南北二門,門外設甕城,墻體夯筑外包青磚,門額題“控制三邊”(1532年刻),彰顯其“屏蔽河湟、節(jié)制蕃族”的戰(zhàn)略定位。清雍正三年(1725年),清廷在此設“茶馬司”,劃定“漢茶西運、藏馬東輸”的官方貿易路線,現存清代《茶馬通商碑》記載:“凡番商入塞,必由土門驗引,方許互市”,見證了“茶馬古道”上“三茶馬幫(秦、晉、藏)匯聚”的繁榮景象。
三、關城形制:夯土關墻里的防御智慧
現存關城呈不規(guī)則長方形,依峽谷走向分為南北兩段:北段沿大夏河右岸延伸,利用河流作為天然護城壕;南段依山就勢,墻體隨山勢起伏,最高處距河面垂直高差達80米。墻體為黃土夯筑,夯層厚8-12厘米,部分區(qū)段可見芨芨草筋層(增強墻體韌性),與秦代長城構筑工藝相似(待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8年調查報告進一步驗證)。關周現存烽燧遺址5座,呈扇形分布,間距1-3公里,據《武備志》記載,其“白晝燃煙(覆柴草加狼糞)、夜間舉火”的預警機制,可在1小時內將敵情傳至50公里外的河州衛(wèi)城。
關門遺址:現存南門石砌門墩高1.8米,寬2.5米,門軸石槽深10厘米,雖無明確文獻記載鐵門重量,但《河州續(xù)志》提及“門設鐵柵,晝啟夜閉”,可見明代防御之嚴密;
屯戍遺跡:關城西側“軍屯坪”遺址發(fā)現明代青花瓷片、鐵制農具,印證了“三分戍守,七分屯種”的衛(wèi)所制度;
貿易印記:關南“駱駝巷”殘留的明代青石板路,可見深深的車轍印,石板上“茶馬”“鹽引”等刻字,訴說著商隊往來的歷史。
四、文化基因:在碰撞與共生中積淀的文明密碼
(一)建筑與生活的跨文化對話
關城周邊的“一谷三居”現象,是文化融合的直觀體現:
漢式四合院:多分布于關北,保留關中“一進三院”格局,門楣雕飾“福祿壽”圖案,卻在院墻嵌入藏式“嘛呢堆”;
藏式石碉房:集中于關南,以片石砌筑,窗楣繪“日月紋”,室內卻設漢式火炕;
回族拱北建筑:沿大夏河分布,穹頂式結構融合阿拉伯風格與本地夯土技藝,體現多元宗教建筑美學。
(二)語言與民俗的交融共生
當地“花兒”(河州花兒)中,藏語借詞占比達15%,如“阿爺(藏語‘父親’)趕馬過石關,羊皮筏子渡大夏”,語法結構兼具漢語的主謂賓序與藏語的賓謂主序,形成獨特的“雙語唱詞”。每年農歷五月的“土門關花兒會”,漢、藏、回歌手同場競技,歌詞內容既包括《詩經》遺風的“比興”手法,亦有藏傳佛教的生態(tài)保護理念,成為“口頭文化的活化石”。
(三)宗教與信仰的和鳴共響
關城北約1公里的藏傳佛教寺院(始建于明萬歷年間)與關內城隍廟、山神廟形成“一谷三教”格局:藏歷新年的“轉山節(jié)”上,信眾繞行關墻祈福,經幡與城隍廟的紅燈籠交相輝映;農歷七月的“河神祭”中,漢族道士與藏族僧人共誦經文,祭祀大夏河“安多曲宗”(藏語“大河之神”),展現“沖突之后的文明和解”。
五、當代保護:從歷史遺址到文化地標
作為“唐蕃古道重要節(jié)點”與“明長城關堡”,土門關2001年被列為甘肅省文物保護單位,2012年納入全國明長城資源數據庫。近年來的保護工程遵循“最小干預”原則:
遺址修繕:對坍塌的關墻進行夯土補筑,新舊墻體以不同顏色區(qū)分,保留70%原始夯土結構;
數字賦能:通過三維激光掃描技術(精度2毫米)構建關城數字模型,開發(fā)VR“重走馬幫路”體驗項目,再現清代茶馬互市場景;
線性敘事:串聯(lián)土門關、夏河拉卜楞寺、臨潭新城,打造“唐蕃古道文化帶”,使單一關隘遺址融入區(qū)域文明對話的整體敘事。
結語:在分界處連接世界
土門關的每一塊夯土、每一道車轍,都在訴說著“分界與連接”的永恒主題:它是地理的分界,卻成為文明的紐帶;它曾是軍事的壁壘,卻化作貿易的通途。當大夏河水繼續(xù)奔涌,太子山積雪消融灌溉兩岸農田,這座“高原第一關”早已超越物理屏障的意義——它是漢藏回等民族“在差異中尋找共通,在對峙中創(chuàng)造共生”的歷史見證,更是中華民族“以開放破封閉,以包容化沖突”的精神象征。正如費孝通所言:“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與共,天下大同”,土門關的故事,正是對這一理念最生動的注腳。
2025年6月5日于磨香齋。